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失控的东北“精神小妹儿”,挤入短视频做网红

发布日期:2024-10-25 15:43    点击次数:104

纹身、喊麦、社会摇、约架……这些符号构成了“精神小伙”的世界。

在他们的社交平台上,充斥着兄弟、情谊、女人、称王称霸的口号,他们努力扮演着“社会狠人”。

七月,博主红雨和大蒜涛开始更新“沉浸式体验精神小伙的一天”系列视频。视频里,这群年轻人“崩大哥”、“飞车”,五六个人凑钱吃一碗8元的凉皮,挤在一张床上过夜。

尽管如此,他们仍然一个月能换10个爱人,并把这些短暂恋情的爱人名字纹在身上。

镜头里,甚至还出现一对让人意想不到的“精神母女”。

他们看起来像是“最废”和“最自由”的一群人,哪怕这种自由是摇摇欲坠、及时行乐的自由。

一个故事里藏着另一个故事。他们的人生曾处于失控边缘,直到互联网把他们变成了被看见的人。生活废墟下,“精神小伙”转身成为“网红”。

流量时代,命运变幻莫测。故事永远有多个版本,视角不同,结局各异。

“兄弟,我挨人砍了,借我2块,我打车去趟医院。”

黄毛声音急促,手机那头的兄弟被催得发慌,“以后你出事,我肯定第一个到!”黄毛补了一句。

几个“精神小伙”围在黄毛身边,眼神里透着期待,盼着他能顺利搞到钱。挂断电话后,黄毛一甩手,得意地对身边的人说,等着吧。他的脸上带着自信,身上丝毫没有受伤的痕迹。

为什么要编出如此匪夷所思的理由,只为借2块钱?真实的原因不过是为了凑一顿饭钱。8块钱的凉皮,也得靠众筹。

精神小伙们你出1块,他出2块,左拼右凑,四五个人围着一碗凉皮,这可能是他们一天里唯一的一顿饭。

当大蒜涛亲眼目睹这一幕时,他终于明白了这些“精神小伙”为什么那么瘦。

几个月前,大蒜涛突发奇想,他想通过“奇葩的方式”体验减肥。他看着街头这些干瘦的精神小伙,不禁好奇:他们怎么保持这副身材?

于是,他决定沉浸式体验他们的生活。

红雨进击版

“精神小伙”们有自己的一套过日子方式。

沈阳太原街的万达公寓是他们的据点,这里被戏称为“精绝古城”。

“精神小伙”们以日租的形式住在这里,一张大床房可以容纳五六个人。每晚一百多块的房费,需要大家凑钱分担。他们挣不到固定收入,付不起月租,只能靠拼房住过日子,能挨一天算一天。

白天,他们消失在城市的视线里。下午四五点,才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。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借钱——微信里上千个好友,挨个发消息,每人借一两块钱,总能凑到十几块。

随后,便是漫无目的地晃荡。三五成群,撩起衣服露出纹身,从街头晃到街尾,再晃荡回去。遇见漂亮姑娘,搭讪、要微信。走累了,五六个人涌进超市,买瓶矿泉水分着喝,喝完继续走。

夜幕降临,他们的生活才真正开始。夜未央、斯卡拉、西部酒城,是“小摇子”们的最爱。在沈阳,精神小伙也被称为“小摇子”。

没钱消费,他们有的是办法“蹭场”。如果有朋友在,就大摇大摆进场蹭喝。如果没有熟人,他们就会晚点混进去,找个角落跳社会摇。喝别人剩下的啤酒,吃别人没动过的果盘,这些是他们的惯例。

有时,为了跳得更“带劲”,有人甚至会提前吃点“药片”,在霓虹灯下摇头到酒吧打烊。

精神小伙们在酒吧摇头

贫穷,是精神小伙们的底色。

没有正经工作,也就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。他们过日子,全凭“省钱”二字。洗头不用洗发水,穿衣服从网购平台借,标签不撕,穿几天再退。共享单车欠费几十元,早已是常事。

“飞车”,是他们的省钱技能之一。从迪厅走出来,王明明打了辆出租。他是精神小伙中的大哥,不过,略显憨厚的面相掩盖了他的“社会身份”。

“在沈阳,我走到哪都有认识的人。”他向同伴炫耀道。转头,他又用闲聊的语气问司机,“师傅,你不认识我吗?”反复问了两三遍,当得到师傅一再否定的回答后,他也不气恼,“不认识算了。”

车到目的地,他一声不响,猛拉车门,撒腿就跑,消失在黑夜里。

“倒手机”是精神小伙的直接经济来源。他们普遍用着苹果手机,缺钱时,就去小北手机市场,拿手里的iPhone15,换一个便宜的iPhone13,赚几百块差价,用来解决经济困境。等攒够钱,再用旧手机加点钱升级回去。

更“偏门”的手段则是“拉车门”,以“开盲盒”的形式拉车门“碰运气”。当有车主忘了锁车门,他们能顺手找到点现金和有价值的东西。

精神小妹们的来钱方式更为委婉和温柔。她们靠“崩大哥”,从网上找年纪大的男人谈恋爱。三四十岁的大哥们,为了讨她们欢心转几百到几千块。

精神小伙身上关于前女友的纹身

在漫无目的的日子里,精神小伙们把追女孩和谈恋爱当作消遣,寻求短暂的慰藉,试图在无聊的生活中找到一些乐趣。

黄毛曾自称,追到一个女孩,只需“一个点儿”的时间。他们的恋爱就像快餐,有时能持续几十天,有时不过几小时。

这是个既松散又紧密的群体,成员们互称兄弟,常常在同一个圈子里找对象。纹上对象的名字,成了他们表达爱情的方式,哪怕这段感情最终可能不到一个月就结束。

最终,这些快餐式的爱情一一成为过去,只有皮肤上的纹身记得曾经的故事。

在这个故事版本里,"精神小伙们"是“最废”,也是“最自由”的一帮年轻人。

故事的另一个版本里,“精神小伙”的命运似乎都沿着类似的轨迹延伸:

他们大多来自沈阳市郊区或周边乡镇,初中辍学,家境普通,父母疏于管教,甚至有些经历过家庭暴力。家庭、学校、社会,这些本该为他们撑起保护伞的支撑系统,逐一失效。

他们或主动、或被动成为了东北语境里的“社会边角料”。

35岁的乔妈和17岁的女儿小乔,在“精神圈”中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线。她们被称作“精神母女”,因为乔妈年轻的外貌,常常让人误以为她们是姐妹。

从任何角度看,这对母女都与传统意义上的母女形象相去甚远。母亲陪女儿去纹身、约会、泡酒吧,母女之间的日常对话里夹杂着脏话,女儿甚至直呼母亲大名。

乔妈成天与十几二十岁的精神小伙们混在一起。“我的故事太长了,”她对我说,“我经历了两代,非主流和精神小妹。”

红雨进击版

乔妈的成长充满了暴力。她的父亲,年轻时因为脑部受伤,之后性格变得极端、固执,经常无缘无故心情低落,一旦情绪崩溃,就会和母亲大吵,甚至大打出手。“他脾气一上来,家里人就跟着遭殃。”

父亲的拳头不仅挥向母亲,也时常落在幼年的乔妈身上,她的身体总是“青一块紫一块”。小时候的她百思不得其解,父母为何总是吵架?父亲又为何一直抱怨她是个女孩?

家里没有幸福的气息,快乐对她来说更是奢侈。她常常羡慕姑姑家的孩子,那里,教育更多是讲道理,而非拳头。

学校也让她感到厌倦,她唯一的愿望就是逃离。她曾多次尝试离家出走,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。尽管如此,逃离的念头始终在她心中生根发芽。

她渴望自由,“那时我一心想逃离那个家庭,没想到离开后,却又进入了另一个不幸福的生活。”

乔妈

十五岁时,一个在社会上“混”的男人带她离开了家。“那时候我觉得,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混,特别有面子。”

不久之后,她与男人坠入爱河。恋爱不到一年,她便在未成年的年纪怀孕了。家人得知后希望她打掉孩子,但乔妈坚持留下孩子,也不愿意回家。

乔妈的爷爷提议,为她和男友举办一场婚礼。孩子生下来以后,大伙帮着带,“怎么孩子就养不活了?”

孩子出生后,乔妈感受到了家的温暖,大家庭的人因为孩子都聚在一起,“那阵就感觉挺幸福的,有个孩子就太好玩了。”

到了法定年龄,她和男友补领了结婚证。但不久后,父母的相处模式在她的生活中重演。她和男人开始频繁争吵,关系逐渐破裂。最终,男人因斗殴入狱,乔妈请了律师,离了婚。

一年后,男人出狱,想复合,乔妈拒绝了他。他带着3岁的小乔去南湖公园玩了一圈后,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她们,也没支付过抚养费。“小乔现在已经不记得他爸爸长什么样了。”

乔妈和小时候的小乔

生活不得不继续,乔妈把小乔交给姥姥姥爷照顾,自己在外打工,做过很多工作:卖电脑、饭店服务员、夜场营销等。小乔在初一时辍学,乔妈便把她接到身边一起生活。

尽管乔妈自己早早辍学,但她从未认为“学习改变命运”是铁律。相比成绩和升学,她更在意女儿是否快乐。“我也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,我上学时就不喜欢学习。”乔妈说,“她学不下去,我也不想逼她,逼她只会让她更不开心,那何必呢?”

女儿喜欢化妆,乔妈打算攒钱送她去化妆学校。“其实我心里还是觉得,她这个年纪应该在学校里感受校园生活。”

早早生育对她来说是否是个枷锁?我曾暗自揣测,乔妈在年纪尚幼时生下小乔,是否感到被束缚。事实上,从怀孕到现在,十几年里,她从未后悔生下小乔。唯一的遗憾,是没能给女儿一个完整的家庭。

未来,乔妈想攒钱给女儿买套房。她希望女儿能一直陪在她身边,等攒够了钱,母女俩一起去周游世界。

陪女儿一起做“精神小妹”,是乔妈表达母爱的一种方式。

在小乔的故事中,和妈妈在一起的生活有着既亲密又矛盾的情感纠葛。

辍学后的日子并不轻松,她们的生活艰难而窘迫。“日子还不够太开心,”小乔回忆道,没钱时,母女俩甚至得找人借钱才能吃上饭,“日子过得可困难了。”

每天早晨,小乔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网上“扩列”,试图认识“老头”借钱,但从不打算归还。“给他骗半天,他老苦了,我都看着自己那啥。”这句话透着无奈和一种被生活逼出来的狡黠。

谈到辍学的原因,她坦率地提到姥爷的暴力和家里的贫困。“姥爷经常打我,一整就说家里没钱。”随着年龄增长,她的学业变得越来越吃力,作业总是做不完。朋友们有的辍学混社会,她也慢慢被影响,干脆也选择了离开校园。

上学时,她因戴口罩,脸上长满了痘痘,“老胖、老丑了”,她内心生出一丝自卑。脸上的痘痘成了同学们调侃的笑柄,这让她更加难以适应。她曾向姥爷倾诉,但只得到一句:“别惹事。”

小乔在朋友圈发布的动态

小乔笑起来时,眼睛弯成弯弯的月牙状,这一点和乔妈如出一辙,母女俩都带着一种钝钝的可爱。

最近,小乔喜欢上了一名“精神小伙”沈小五。“我就喜欢他身上那股劲儿。”她说不上具体是什么,“他给我带好吃的,陪我闹,陪我笑,感觉老好了。”

这段恋情很快无疾而终,乔妈却看得通透,“她谈恋爱,其实就是两个孤独的孩子在一起玩。”

虽然外表看起来张扬,但小乔内心有着小女孩的敏感脆弱。她在社交平台上写道:“世界太尖锐了,我也不是很开心。”

尽管乔妈努力学着网络上的流行用语,陪着女儿融入这群年轻的精神小伙和精神小妹,但小乔觉得觉得内心的孤独感,只有同龄人才懂。

小乔

故事是复杂的。

乔妈回忆起自己的父亲,虽然暴躁,但心里也有着细腻的一面。她记得冬天的早晨,父亲会将她的衣服放在炕上捂热,好让她穿上暖和的衣物。

二十多岁时,她心里对父亲还藏有怨气。直到有一次,父女俩去办事,她想打车,父亲制止了她,叮嘱她省着点。

坐在公交车上,光线照到了父亲的头发上,她恍然间发现,父亲的头上不知何时爬满了白发。“我当时心里特别难受,小时候怎么能那样呢?”她后悔,觉得当初不应该和父母对抗。

这些复杂的情感,缠绕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,难以理清,深刻影响着她们母女的命运。

乔妈在社交平台发布的照片

与这群精神小伙和精神小妹们相处了几个月后,视频创作者大蒜涛的看法也有所转变。“一开始我觉得他们挺Der的,接触后发现其实没有原来想象中那么坏。”

五颜六色的头发和满身的纹身,只是他们保护自己的“装置”和“抱团取暖”的标识。身体上那些张牙舞爪的图案,是想让别人的注意力在他们身上多停留一会儿。

因为无法找到一份合法体面的工作,他们被困在无所事事的生活里,只能以玩乐为寄托。

“我们不玩不知道干啥,唯一能体现我自己的东西,就是这样,我感觉这样我才是在活着。”王明明曾这样对大蒜涛坦露心声。

“每个人都有15分钟成名的时间。”

当黄毛的一位朋友进“衙门”里待了十五天后出来,俨然发现,黄毛已经从“小摇子”变成了“网红”。

对于突然获得关注的“精神小伙们”而言,这是几年前完全未曾想过的生活。兴奋之余,他们产生了强烈的不真实感。“当初以为就拍一两集。”

他们的人气飙升,收入随之而来,亦在很多时刻感受到了尊重。如今精神小伙们在外面溜达时,时不时会被粉丝认出来要求合影。刘筱楠为家里安装宽带时,安装师傅认出了他,主动把安装费免了。

在红雨的每条视频下,几乎都有人叮嘱他们,一定要好好干,接好这波流量。也有人开玩笑,这帮人明年该不会真开上大G吧?

红雨视频下的留言

在东北,有一句戏谑的话:“重工业是烧烤,轻工业是直播。”

如今,拍短视频和直播,成了精神小伙们拼命攥紧的命运稻草。

红雨与大蒜涛联合精神小伙们组建了一个小团队。每天晚上九点,团队成员准时上线团播,展示才艺。

直播的流程基本固定:每位主播依次表演才艺,站位则按前一天的排名决定。排名靠后的人,在两小时的直播里,得到出现在舞台中央的机会寥寥无几。若粉丝想让支持的主播多露脸,就得刷礼物提升他的排名。

接下来是直播间的重头戏——主播们两两“PK”。这其实是一场由粉丝为主播砸钱比拼的竞赛:双方各展示一段约一分钟的才艺,观众则通过刷虚拟礼物为他们助力。

礼物的背后,是真金白银。谁收到的礼物多,谁就赢。

才艺表演大多是网络上流行的舞蹈和喊麦:东北爱情故事、青海摇、功夫摇、DJ摇、科目三等热门曲目。

输的一方需要接受对方提出的任何惩罚。冰块洗脚,在地上打滚,甚至被用裤带抽屁股……方式往往搞怪猎奇。

精神小伙们在直播

控场主持人不遗余力地炒热气氛,将直播间变成一个以金钱为直接武器的真人角斗场。

那些大手笔刷礼物的粉丝,按照金额被分成不同层级,最顶级的“榜一大哥”享受着主播们的恭维和游客的崇拜。

当某位大哥挥金如土时,控场主持人会高喊:“哥,明天你想看谁加才艺?你说句话,他不加就让他滚!”这种给足大哥面子的举动,让直播场上更加火热。

一位名叫“海洋”的用户,在直播间狂刷价值上千元的礼物,直接帮助“乔妈”登上了团队榜首。其他人顺势改口,叫他“姐夫”。“姐夫”心情好时,还会顺手给团队里的其他人刷礼物,展现出“大哥”的气度。

维护好与“榜一大哥”的关系已成为每位主播的必修课。情商和记忆力是他们的武器,不仅要记住自己的“榜一”,还要留心其他人的榜一,这决定了他们能否在这片直播江湖中站稳脚跟。

在这个虚实交织的直播江湖里,每天都上演着真假难辨的故事。唯一可以确定的是,他们正在努力抓住这个赚钱的机会。相比过去街头打架斗狠的日子,现在的他们在屏幕前遮挡住纹身,用各种方式取悦观众。

在红雨和大蒜涛的镜头里,精神小伙们一跃成为互联网浪潮中的主角,但在某种意义上,这群曾经被忽视的小人物也成了他们的“救赎者”。

几年前,团队成员泡泡龙的离世让红雨的流量急转直下。而如今,借着精神小伙们的故事,流量又重新聚焦到他们身上。‍

乔妈在直播

故事不断交织。乔妈、黄毛、刘筱楠、沈小五、王明明,这些原本在社会底层徘徊、失控的年轻人,因互联网而被看见。

短短三个月的时间,命运开始发生转折。黄毛现在生病时,大哥王明明直接转账666元;刘筱楠靠直播一晚赚了4000元,把其中的3000元转给家人;乔妈和小乔终于摆脱了日租房,搬进了稳定的住所。小乔用她赚来的钱,给姥姥和姥爷买了新衣服。

那些曾经困窘、无助的日子,仿佛在这些小小的改善中被抹平了一角。‍

当我问小乔未来有什么梦想时,她说,“我想开直播公司,让别人给我直播,我就坐着收钱。”稍作停顿,她又不好意思地笑了,“那个可能是跟做梦一样。梦想。”

这样一份简单又野心勃勃的回答,仿佛是对她如今这份生活最真实的总结。

现实世界就是这样,虚幻层出不穷。关于年龄、出身、曾犯的错,互联网如同一座雾气蒸腾的哈哈镜迷宫,万事万物都在瞬息万变。

命运的齿轮在悄悄转动,故事的最终版本究竟如何定格,没人能轻易预测。